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字(词)典三题

2007-03-07 16:59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戴问天  我有话说

“天寒地坼”还是“天旱地坼”?

2006年重庆遭遇历史上罕见的大旱,嘉陵江、长江水位都下降到有水文纪录以来的最低点,不但田地干裂,就连许多河塘也干涸现底,裂开了大口子。这让我想起《淮南子》里说的“天旱地坼”。原注:“坼,燥裂也。”说的正是天旱,土地因干燥而开

裂。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收有“坼”字,解释是“裂也……丑格切。”

但是,在我们的《新华字典》《现代汉语词典》等权威工具书里,“坼”字项下却只一个例子:“天寒地坼”。“坼”字从土,指的应该是土地开裂。土地干燥是会开裂的,“天寒”会不会开裂?恐怕就大可怀疑。“天寒”室外水管会冻裂,当年我们家住在北京石老娘胡同老平房里,水管在室外,每年严冬到来之前都要用草垫子包覆起来,为的就是防止冻裂,但脚下土地却从未冻裂过。北京也许不够冷,但我在陕北经历过零下二十几度的低温,在新疆遭遇过零下三十八度的寒潮,脚下土地冻得坚如磐石,也未见裂口。总之,“天寒地冻”有之,“天寒地坼”则未见。字(词)典里解释“坼”字如果举《淮南子》所说“天旱地坼”为例,也许更为恰当。

乐字怎么读?

《说文解字》距今几近一千九百年,这让我们知道“坼”字一音一义,而且音、义都长期没有变化。但另外一些汉字就不这么简单了,近来在多家报刊上引起小小风波的“乐”字便是一例。

在中央电视台青年歌手大奖赛上,余秋雨先生点评时把“仁者乐山”的“乐”字读作“lè”,当即有观众指出读错了,应该读为“yào”。余先生说他知道那个字的书面音,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,所以才用了口语中大家熟悉的音。还说现在有些人是“字典派”,整天翻着字典看别人有没有读错。然而,我查了查现在被公认为权威的《新华字典》和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发现“乐”字都只注了“lè”(快乐)和“yuè”(音乐,姓氏)两个读音。这就是说,即令是余先生批评的“字典派”,也未必知道它还有“yào”那么一个读音。

对余先生的辩解我有点怀疑。评委席上他是话说得最多的一个,而且在正题之外还不时借题发挥,给歌手、也给电视机前广大观众不少教导,“秀”出“乐为人师”的优点来。如果他知道“乐”字在这里读音比较特殊而轻易放过这个点拨众人的好机会,岂不可惜?“仁者乐山”有“典”,典出《论语・雍也第六》。樊迟问知、问仁,孔子在解答了什么是知、什么是仁之后说道:“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知者动,仁者静。知者乐,仁者寿。” 朱熹《四书章句集注》注曰:“知去声。”所以现在有些书径直印作“智”。《说文解字》没提“智”字,可见不但孔老夫子教樊迟的时候没有那个字,就到许慎生活的东汉,也还没有它,这告诉我们“智”是个后起的别意字。又注:“乐上二字并五教反,下一字音洛。”清楚说明三个乐字读两种音。朱老夫子那本书是前清科举的“钦定教材”,当年读书人无疑都烂熟于心,绝不会读错。迟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末、四十年代初,一般读者仍然知道“智者乐水”、“仁者乐山”之“乐”读“yào”(见吴小如先生《既已读错,承认便好》,2006年7月28日《文汇读书周报》)。黎锦熙先生编纂,1936年出版的《国语辞典》上“乐”字注有“lè”、“yuè”、“lào”和“yào”四个读音,那时不翻字典的人也许会读错,但“字典派”应该不会。

一字多音、一字多义是汉字使用过程中出现的一种历史现象。就在最近几十年里,不少汉字的读音、字义已经发生显著变化。上面我也“跟风”用了一下的“秀”字(来自英语show),还有同样来自英语的“酷”字,大概可作为两个最新的例子,除“酷爱”以外,“酷”字原来几乎都带贬义,例如残酷、冷酷、酷暑,但现在许多年轻人口里的“酷”已经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了。值得注意的是在英语里“cool”这种绝非贬义的用法也属新义。可喜可贺,在赶时髦上我们已经与国际接轨了。

回到“乐”字上来,它让我想起中学时代一位国文老师刘俊英先生,那是位讲课非常认真、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的女老师。解放前她做过广播电台播音员(那时为数极少),更难得的是在汉语之外还播过日语。大概由于这样的职业经历吧,她咬字清楚,语音语调都极其准确。她曾纠正我们说,“波浪”应该读作“pōlàng”,不应读为“bōlàng”;“波斯”应该读作“pōsi” ,不应读为“bōsi”;“滑稽”应该读作“gǔjī”,不应读为“huájī”。那时收音机还是稀罕之物,同学中拥有自己装配的矿石收音机就很令人羡慕了,学“国语拼音”只能拿赵元任先生录制的唱片做标准,它让我们知道刘老师的读音确实是正确的。又查黎锦熙先生编纂的《国语辞典》,“滑稽”注音也的确为“gǔjī”,而且在读“huá”的“滑”字项下并无“滑稽”一词。

然而,仅仅过了不到六十年,现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已经都说“bōlàng”、“bōsi”、“huájī”,没有再说“pōlàng”、“pōsi”、“gǔjī”的了。商务印书馆1979年出版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“滑稽”也已注为“huájī”,不过仍说明“在古书中念gǔjī”。《新华字典》和其他大多数字典则连这个说明也没有。我有时想,这两个字读音的变化,也许可作为读音以讹传讹,最后反而成为“正读”的例子。

在字形之外,怎样注音,怎样释义,是字(词)典编纂两个最主要的问题。正是在这两个问题上,我觉得现在不少字(词)典似乎有只管现状,不问、至少是轻视历史的倾向。语言是在不断变化的,“出新”自有必要。但与此同时是不是应该“推陈”,恐怕就值得斟酌了。人们现在不无遗憾地看到,就连余秋雨先生那样以宣讲传统文化为己任的文化名人也读错古籍,并且还要找理由为自己辩护。如果我们的字(词)典都把古音、古义当“陈”推出去了,我们还读得懂古籍吗?再说“乐”字,我见到的字典,只有王力先生编撰的一种古汉语字典(商务印书馆出版)注有“yào”音,举的例子仍然是“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”不过那字典没说“知”的读音,这样读者就有可能把它当作知人、知音、知识之“知”,不知道它实即现代汉语智慧、理智、“大智若愚”之“智”。

对于字(词)典的注音释义,我一方面赞成尊重现状,归并异读,例如“滑稽”、“波浪”、“波斯”的读法,这样不但能减轻孩子学习负担,也能让成年人说话读书省心一点,活得不那么累。另一方面,我又认为不应该忘记历史,祖先留下的宝贵文化遗产应该传承下去,字(词)典里不能把古音、古义都当“陈”排除出去。也许我们可以仿效商务1979年版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对“滑稽”的做法,在注现在读音的同时说明在古书中怎么念。当然,对象不同,工具书的做法可以有差别。给小学生用的字(词)典可以着重于现状,但也不是完全不管古音、古义,因为孩子们已经读了一些古诗词,遇到过音义与现在有别的情况。大中型字典、词典,尤其是成语词典、古汉语词典一类专门工具书,就更应该注明古音、古义,并举例说明用法了。

会稽山与叶公好龙

和波、滑两字类似,以讹传讹,最后反而成为“正读”的也许还有一个例子,就是“会稽山”里的“会”字。《新华字典》“会”字只注了两个音,“hùi”(会议、会师)和“kuài”(会计),恐怕不完全。会稽乃越地名山,知道越王勾践“卧薪尝胆”故事的人大概都知道它,并且知道其中“会”字读“kuài”。然而这恐怕也是个后起的读法,1936年《国语辞典》“会”字注了四个读音,在“hùi”、“kuài”之外还有“hǔi”(表示一小段时间的“一会儿”中的“会”,可以读第四声“hùi”,也可以读第三声“hǔi”)和“gùi”两个读音,而“gùi”的说明正是“会稽,山名,在浙江省。”

《说文解字》说:“凡会之属皆从会”,由“会”加上表意偏旁构成的形声字读“gùi”的不少,例如刽、桧、侩。不过现在除刽外,又都和“会计”之“会”一样可以读“kuài”了。这里我要附带为桧鸣鸣冤。桧,学名“Sabina Chinensis”,柏科常绿乔木,《说文解字》说它“柏叶松身”,高可达20米,树冠圆锥形,是很好的绿化树。木质细致、坚实,色泽也不错,而且有芳香气,耐腐,是上佳木材。枝叶入药,根、干、枝叶可提取挥发油,种子可提取润滑油。总之,桧是一种既好看又有用的树种。中国人素有以佳木(例如松、柏)取名的习惯,但自出了国人皆说可杀的大奸臣秦桧以后,就再也没有人用桧为名了。

把会稽山读作“kuài jī shān”,大概也不算错,但近电视连续剧《传奇皇帝朱元璋》把它读为“huì jī shān”,就实在不应该了。不过剧里越中才女楚方玉在引用成语“叶公好龙”的时候,把“叶”字(繁体作“?”)读作“shè”却十分正确。楚国贵族子高是因为封于“叶”(音shè,今河南叶县南)才称为“叶公”的,人名读音自然应该与地名一致。1936年《国语辞典》“?”字注了两个音,“yè”和“shè”,后一个读音的说明便是:“叶县,在河南省。”并附有成语“叶公好龙”,注音“shè gōng hào lóng”。然而时隔不久,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去过叶县,那里还说“shè xiàn”的人已经不大容易找到了,满街听见的都是“yè xiàn”。商务印书馆2002年7月第1版《新华成语词典》“叶公好龙”注为“yè gōng hào lóng”,幸好还有说明:“叶:旧读shè”。

我以为,电影和电视剧的读音,如果是现代题材的,不妨按照现在人们通常的读法,但如果是古代题材的,就以按“旧读”为好。服装、道具都是古代的,讲的话自然也应该是古代的。从用词来说不能用“同志”、“董事长”、“总经理”乃至“CEO”这些古人不可能预见到的词,从读音来说自然也不应该读古人不可能“先知”的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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